番外 共赴黄泉 【东飞劳伯西飞燕,不及黄泉无相见】 ………… 柳家麟儿乃神童。 这是柳哲辰在六七岁之时就已传得众所皆知的事情。 自小,柳哲辰就已经察觉到了自己与其他幼童的不同,当其他蒙童还在磕磕绊绊地背着一篇千字文的时候,他已在考究他的长辈面前顺畅地背下了一整篇《孟子》。 当时,他的长辈抚他头顶大笑。 我柳家麒麟儿! 不出十年,定能蟾宫折桂。 四周皆是一片赞誉之声,无数人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看来。 唯有那被长辈抚头的幼童安安静静站在众目睽睽之中,宠辱不惊。 日子一天天过去,他也在一天天长大。 并没有出现长辈担心或是他人诅咒的伤仲永之事,他仍旧以远远超过同龄人的优秀傲于众人。 不过九岁之龄,他便参加院试,以会元之名考中了秀才。 年方十二,他参加乡试又是独占鳌头,成了大清最年轻的解元。 令一众同龄人仰望,追之莫及。 大喜之下,他父亲本想让他乘胜追击,一举蟾宫折桂,三元及第。 可他祖父却是说他锋芒太露,强压他暂不得参与科举,令他行走天下,数年之后才可归家继续科考。 他不懂何谓锋芒太露,他只知道,他要么就不做,要做,就一定要是最好。 听他如此说,他的祖父看着他沉默了很久。 然后,他祖父抚了抚他的头。 慧极必伤。 他祖父看着他,那经历了太多岁月沧桑而今沉淀下来的眼看着他。 那目光中有疼惜,有担心。 辰儿,你聪敏好学,天资聪颖,我柳家出你这麒麟儿,我心慰之。 他祖父说, 可你记住,过而不及,慧极必伤。 虽你看似脾气温和,可我知你从小争强好胜,个性执拗,为人倔强。 我不是说你这样不好,可你要谨记,看得太透争得太狠,未必是一件好事。祖父今日送你四个字,难得糊涂,只希望你能把它记在心里。 老人抚着他的头,如此叹息着。 我老了,没志气了,也不求子子孙孙名动天下,只求你们能安顺一生。 我记住了,祖父。 那个时候,年幼的少年跪在老人脚下,脆生生地回答。 年轻的面容,带着勃勃生机,宛如初生朝阳的明亮。 …… 他本只是抱着出门游历行走天下的心态,却在一日借宿乡村时遭了鬼怪。仆人皆尽丧命,所谓的胸怀万卷诗书、天资聪颖、众人皆羡的神童,此刻却是没了半点用处,只能看着那鬼怪阴风袭来,闭目等死。 眼看即将毙命,他只觉得脖子一热,一道红光涌出,笼罩在他周身,逼退了那鬼怪。 他还没反应过来,只见一名长须道人从天而降,一挥拂尘就将那可怖的鬼怪震得粉碎。 错愕之中,那道长上前,一扯开他领口,往他脖子里看去。 他的脖子还在隐隐发烫,他忽然想起,那个发烫的地方,有一个他出生就有的奇怪的胎记。 “找到了!郁垒之印!” 那扯开他领口的道人哈哈大笑,伸手抓住他就将他带走。 ………… “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少爷就是这一代郁垒?” “粗野莽夫。” ………… 到底是何时将那粗野莽夫放在心里,他自己也不记得。 或许是在此人嘴上说得难听,却一次又一次在危险中救了他性命的时候。 或许是那人总是看不上他娇生惯养、少爷脾气,到了关键时刻却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护住他的时候。 或许是在被围困在石窟密室之中,那人饿了数天却谎称自己吃过了,而将食物全部省给他的时候。 或许是在那一次,受了致命伤的他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,那人紧紧地抱住他,扣着他的肩的手指都在发抖的时候…… 那人是心悦他的。 他知道。 而自己心中也是有那人的。 他也知道。 差的,不过是说透而已。 可是他向来争强好胜惯了,哪怕是在感情上,他亦要做赢家,不愿主动迈出那一步。 可他忘了。 他心高,那人同样也是气傲。 他猜得透那人的心思,却不肯放下架子主动走那一步。 那人猜不透他的心思,比起被他拒绝,则是宁可停在原地。 他们两人,一个心高一个气傲。 谁都等在原地,谁都不肯主动踏出那一步。 如此僵持到了最后…… ………… 数年后,百鬼暂歇,他重返柳家,一举考中状元,蟾宫折桂。 三元及第的年轻状元郎,不知羡煞了多少旁人。 走马游街,他神色平静,旁人只道他是老成持重,沉稳冷静,却不知他心底却是闷闷不乐,心情不愉。 待到那街道一拐,那无数金色的桂花花瓣迎面扑来,他仰头,看着那坐在屋顶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他的白发男子,微微一愣。 而后,心头一暖,他看着那人,忍不住展颜一笑。 众人都说。 那一年,文曲星下凡的翩翩状元郎在那街道酒楼下的弯眸一笑,不知道笑醉了多少人的眼。 …………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他早知,他和那人虽曾是生死与共、患难之交,但是毕竟出生不同,沟壑太深。 那人自幼在江湖中行走,早已习惯我行我素,快意恩仇。 他却是生于高官世家,心思玲珑委婉,满腹心思,皆藏于腹中,不愿说透。 相伴于江湖乡野之时,这沟壑尚不明显。 待他高中状元,位及高品官员之时,这沟壑便无边无际地放大了开来。 他和那人之间的争议越来越多,越来越大。 那人一连犯下数起案件,都是他小心地遮掩了过去,耗费不少心血。他却不愿将自己暗中为那人做的事告诉对方,只是警告那人行事不可太过。 那人不服气,他不认输,争辩之下,两人之间关系越发冷了下去。 他眼睁睁看着两人渐行渐远,心里难过,却咬紧牙不愿低头。 你若无心我便休。 他赌气这么想着。 我柳哲辰不是非你不可。 那人连杀数名高官,甚至灭其满门,朝中震怒。 他终究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捉下狱,费尽心思,拼命转圜,四处奔波,甚至于放下脸面去做他一贯不屑的行贿之事,终于才打通了关系,堪堪将那几起案子压下去。 可是,他一口气尚未松下,又是一宗高官灭门惨案传来,震惊朝野。 皇上大怒,发下御令。 他辛辛苦苦去做的一切皆成了徒劳。 得知灭门惨案的那一晚,他待在房内,木然坐了一夜。 夜露染湿了他的窗栏。 …… “你我乃魁道中人,当行侠仗义,如今惩奸除恶,就在今朝。” “那和珅,难道不该杀?” “柳哲辰,你变了。” “你怕死,我却不怕,你若怕我连累了你,就如你所愿,你我今日恩断义绝!” 那人冷冷地看着他,断然道,然后挥袖而去。 他没有动,也没有喊住那人,只是站在原地,淡淡地看着那人离去。 那个人太骄傲,骄傲得只能看到他自己。 一意孤行,自傲自负。 他从不知道他为他做了多少。 他永远不知道他为了他承受了多少。 黑夜中,他目光木然地看着那个人离去的方向,神色淡淡。 ……我累了。 心灰意冷,不过是一念之间。 他想。 原来心灰意冷,也不过是如此。 不过如此。 夜色中,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。 他看着那漆黑的夜空,被隐没在厚厚云层之下微弱的星光。 睚眦,我要你后悔。 他神色漠然地站在那夜色之下,如此想着,眼底淡淡地没有丝毫颜色。 我要你悔之莫及。 ………… “哲辰,跟我走。” 阴暗的牢狱之中,那人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。 他微微昂着头,看着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祈求目光的那人,这一刻他看着那人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冰冷。 “东飞劳伯西飞燕,不及黄泉无相见。” 他看着那人陡然变得苍白的脸说。 “我只愿你我在有生之年,再不相见。” 太迟了。 这句话来得太迟了。 【我要你悔之莫及。】 我要么就不做,要做就一定要是最好。 年幼的时候,他如此对祖父说。 而现在,亦是如此。 我要么不要,要就要所有! ………………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难得糊涂,难得糊涂……哲辰啊,你终究还是没有记住祖父给你的这四个字。 那一刻,那向来沉稳持重的老人,垂着头,竟是老泪纵横。 老人说, 我宁可你一生愚钝,平平安安过这一辈子啊。 他直挺挺地跪在祖父脚下,看着老人脸上的泪,胸口像是针扎似的痛。 牵一发而动全身,他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,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。 纵然此刻看着哀痛流泪的祖父有了一丝悔意,他却再也回不了头。 救走睚眦,得罪和珅。 若是不拿自己这条命平了和珅的怒气,他柳家颠覆之日就在后日,家中那一百多口人还不知会落得如何下场。 若要和珅不追究,只有他一命抵一命。 是他糊涂,执拗地朝着悬崖走,断了退路,只等到了悬崖就自己跳。 只是无论如何,他绝不想累及家人。 他跪在祖父脚下,头重重地磕在地上。 闭眼,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渗出。 慧极必伤。 一语成谶。 孙儿不孝。 ……………… 固仑公主说要救他走,他微微一笑,拱手向公主致谢,却是笑着摇头。 和珅权倾天下,掌控欲极重,就连丰绅夫妻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握之中。 倘若仅仅只是替了那当众行刑砍头的身躯,和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在乎,可他若私下遁走,留了性命,和珅又怎会不知。 他走了,却是累及家人。 他已是不孝,不能为柳家光耀门楣,又怎能再害柳家遭了和珅的报复。 一瓶鹤顶红,夺了那坦然一笑的状元郎年轻的生命。 …………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我大概,只是不想输。” 所以宁可以命去报复那人,也倔强地不肯低一低头。 “为什么?” 那个目光清澈的青年看着他,一脸懵懂地问他。 “输了就输了,有什么大不了的?” “……换成你,你忍得下这口气?” “换成我?……那我肯定直接认输,反正对方是神荼,无所谓啊。” 那青年眨巴眨巴眼,不假思索,说得干脆。 他看着安岩忍不住失笑。 真是小孩子,说得如此简单,可世上的事,又怎可能真的如此简单? “我是不太懂……可是对方若是神荼,我不在乎什么输赢啊,他肯定也不在乎的。” 安岩看着他对自己笑,不明白他在笑什么,只是困惑地挠了挠头。 “而且,就算你赢了……赢了,有什么好处吗?输了,好像也没差啊。”安岩困惑地问他,“既然都没差,赢和输,到底有什么重要的?” 他一怔。 前一秒还想着这安岩真是小孩子脾气太过天真,下一秒,他却是被他视为孩子的人说得一愣。 他怔怔地看着安岩。 是啊。 赢了,待如何? 输了,又如何? …… 他一根筋地咬着那输赢不放,到底是为了什么? 他忽然有些迷茫了。 那人的迟钝,那人的脾性。 他岂非不知? 他自认在背后默默为那人做了许多,而那人不懂他,不理解他,最后竟还说出那般令他心灰意冷的话来。 可他自己是否忘记了,在那险恶之中,那人一次次的不顾性命,以身相护? 那人的身上,还留着多少为了护住他落下的伤痕? “柳哲辰?” “……” 茫然之中,他忽然记起了祖父对年幼的他说的那些话。 那时,祖父说, 辰儿,你天资聪颖,却也心思太重,偏生又个性执拗,争强好胜, 可你要知道,这世上许多事,本就没有胜负。 你要记住,很多时候,难得糊涂啊。 他终是没记住祖父给他的这四个字。 他半晌不语,那看着他脸色的青年惴惴不安地问他。 “柳哲辰,是不是我说错话了?” “……你没有。” 他闭眼,眼角渗出一分湿意。 “错的是我。” 【我要你悔之莫及。】 一念天堂,一念地狱。 那人多在意他,他怎会不知。 就是因为知道,他才做了那样的事。 他要那人后悔,所以他毁了自己。 以伤害自己的方式去伤害在意自己的人,枉他自小自以为天资聪颖,最后竟是做了如此愚不可及的事情。 最后就算睁得了一口气的输赢,又能如何? 又能如何—— 他说睚眦执念太深入了心魔,而他何尝不是执念成了心魔? 悔之莫及的,何止是睚眦一人。 …………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那是一片幽暗的大地,看不到天空,看不到尽头。 昏暗和阴冷是这里永恒的色调。 他看到了那一座巨大的火山,几乎贯穿那一片天地。 其中漆黑色的火焰在灼灼燃烧,看不见的屏障将黑色的火焰和周围隔开。 那人深陷那黑色的火焰中,一头苍白的长发仿佛也染上了漆黑的颜色。 逆天而行,违背天道。 死后入不了轮回之道,打入地狱,身受烈火焚身之刑。 永不超生。 他走到那人身前。 空气中无形的灵力将那漆黑色的地狱之火拢在其中,也将他和那人隔开。 他现身的那一瞬,他看见那人原本黯淡无光的眼陡然亮了起来。 那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,死死的,眼珠子都不肯动一下。 那人看着他一步步走来,那双盯着他的浅褐色的眼,在火焰之中亮得可怕。 他走到那无形的屏障的边缘。 那人死死地盯着他,他却再也不向前走一步。 他伸出手,伸向那人的方向。 他的指尖,微微透过那道无形的屏障,指尖染一点火焰,灼烧的痛袭来,他却恍如不觉。 “要怎么做,由你。” 他看着那人说,他的神色仍旧是平静的,淡淡的,什么都看不出。 是抓住我,还是推开我。 一切交给你来决定。 他用目光这样对那个白发的男人说。 他是柳哲辰。 他做不到那个年轻的孩子那般的坦率和毫无保留。 他认了。 他倔了一辈子,他傲了一辈子,到死也是。 他绝不主动走出这一步。 那人看了他许久,然后伸出手,抓住的他的手。 那只抓着他的手将他拉入那地狱之火之中,那漆黑色的火焰如附骨之疽在一瞬间缠绕而上,灼烧着他的身体。 那将他拉进来的人紧紧地抱住他,手指用力扣紧他的肩。 “……对不起。” 他听见那人在他耳边喃喃地说。 对不起,是我自私。 对不起,我放不了手。 对不起,我要你陪我一起下这地狱,永不超生。 “嗯。” 他倚在那人的肩上,微微弯了弯了眼。 火焰灼烧着他的身体,痛彻心扉,可是那人抱紧了他的手让他的心情在这一刻比什么都还要平静。 “我原谅你。” 他说。 我原谅你。 因为你终于做了我希望你做的事情。 【东飞劳伯西飞燕,不及黄泉无相见】 倘若再见,就是黄泉。 我愿与你,共赴黄泉。 ——番外 共赴黄泉 完—— 违背天道,睚眦肯定是被打入地狱,永不超生。 终日遭受烈火焚身之刑。 而他终是不肯放手,将柳哲辰也拉入了其中。 这个结局是HE还是BE,只能说见仁见智。 蛛网个人志印量调查地址:戳我戳我~ “你若无心我便休。” 出自张若虚,初唐诗人。以《春江花月夜》著名。与贺知章、张旭、包融并称为“吴中四士”。 君若无情我便休其实是用他这句话借鉴而来。 |